當我還是一個孩子時,我三天兩頭往鄰村跑,名義上是找同學程成,實際上是想看她姐姐。她姐姐長得很美,柳眉杏眼懸膽鼻,人見人愛。我那麼小時就已經對她戀戀不捨。後來有一天,我聽人說鄰村淹死了一個女的。我趕緊往鄰村跑,遠遠就看見一堆人圍著。我鑽進人群,看到我同學的姐姐躺在地上,眼睛上蓋了張白紙,她穿著一件藍格背心,下身赤裸著,好心人脫下件衣服給她遮蓋住。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走上前把她眼睛上的紙掀開一角,她那憤恨幽怨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我終於明白了什麼叫死不冥目。

  聽村裏人說她是讓人輪奸後跳河自盡的。我突然覺得十分噁心,頭昏腦脹。回到家裏,我開始發燒,腦子裏全是那對滿是怨憤的眸子,接著昏睡了三天三夜,醒來後才知道家裏請了法師來驅魔捉鬼。病好以後我便有了一個喜歡注視別人眼睛的習慣。

  再後來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分配到了一個海濱城市,認識了覃英並和她結了婚。一次挺巧又遇見了程成,他也分配到了這座城市,我倆談起他姐都是一番感歎。老同學相見不易,自然程成經常來我家作客。

  這天,程成來我家下棋。

  “將軍!哈,你沒棋了。”我得意的盯著他。

  “讓我想想。”他把頭低下仔細看棋。

  “有救了。”他忽得興奮把頭抬起來,也看著我。

  我也發現他有妙棋,心裏好不惱怒,看他的眼神裏也不經意露出了股殺氣。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不就一盤棋至於嗎?

  程成似乎也讓我這目光給震懾住了,有些魂不守色,下了步臭棋,自絕後路。

  “老同學,不行了吧。來來再殺一局。”我興高采烈。

  “瞧你那得意樣,人家程成是讓著你。”覃英在一旁幫他找臺階下。

  “呵呵,哪里是我技遜一籌,改日再來討教。”說罷,告辭而去。

  “你看你不就一盤棋嗎?你瞪那麼大眼睛幹啥?”覃英有些責怪我。

  “好老婆,我不就有些認真嘛,我愛較那股勁。”

  “得,怎麼當初追我沒那股勁呢?”

  “當初見你我骨頭都酥了,有勁也使不出啊。”我拿起了貧嘴的絕活。

  二

  從醫院太平間回來的路上,我倆一語未發。真是萬萬沒有想到,昨天還好好的程成,今天就突然死了,讓一家貨車給碾得不成人形。司機看來是個老實人跪在屍體面前不停的叩頭,並答應死者家屬的任何經濟賠償要求。可我卻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極為衝動地將其從地上拽起,想狠狠揍這該死的傢伙。妻子和醫生們趕緊將我拉住。我死死地盯著他,如過目光能殺死人的話,我真想用這把光刀將這小子宰了。

  晚上回到家,我無力地癱在沙發上,覃英給我泡了一杯碧螺春。

  “真是想不到,人啊。”我慨歎不已。

  “是啊,人世間真是變幻無常,早上出去就不能保證你晚上能回來。”妻也有同感。

  “那小子我真想宰了他。”我恨恨的說。

  “你又何必,看那司機像個老實人,也許是個意外事故。”

  “管他什麼,反正是他弄死我的老友。”

  “咳,人死也不能再生,你就別難過了。”妻依然好言勸我。

  “行,睡吧,挺晚了。”

  這晚,我連和她做愛的心情都沒了。一直強迫自己睡去,卻怎麼也睡不著。那童年往事,如煙似縷在腦海裏盤旋著:那誘人的青山綠水、貧瘠的村莊、善良但愚昧落後的鄉親們、忠厚篤實的程成和他姐那對死不冥目的眸子。思緒漸漸停頓在那雙眼睛上,那是怎樣怨恨之極的眼睛啊。我心裏有些害怕了,更加睡不著了。點上一根煙,希望那煙霧能將積壓自己心頭已久的陰霾驅散而去。

  三

  第二天,傍晚回家時發現屋裏坐著幾個陌生人正在和妻聊天,心裏甚為奇怪。

  其中一個穿黑夾克的瘦高個主動走上前給我遞了支煙:“真不好意思,我們幾個是公安部局的,來向你調查一些情況。”

  我更奇怪了:自己什麼壞事都沒幹過,也沒有一個逃竄在外的朋友,怎麼會惹上這樣一幫人?

  “行,你們調查什麼就直說吧,看我能幫上些什麼忙?”我非常客氣地說。

  “事情是這樣的,昨天開車撞死你好友的那個司機今天早上死了。有人發現他死的時候舌頭已經給人割去了,作案手段相當殘忍。我們聽說昨天你們有過一點不愉快,所以來問一下你的情況,希望你予以合作。”瘦高個身邊的一個戴眼睛看似領導的人對我說。

  我驚詫了,真是不可思議。難道世上真有冤冤相報?

  我如實把一天的行蹤情況告訴了他們。他們仔細記錄了下來,有盤問了我一些其他的事情,就走了。

  “我害怕。”覃英緊緊抱住我,“我總覺得事情並不是那麼簡單的。”

  “別瞎想,只是巧合而已。再說他也該死。”我用手輕拍她的背安慰著她。

  “但願真是這樣。”

  晚上我又夢見了那雙眼睛,滿是鮮血的眼睛。一滴一滴從外面慢慢的滴進我家,又步步靠近我的臥室我的床。猛然它停住了,黑色的眼球突然從眼眶裏滾了出來,掉在我們的被上,如同兩個黑色的黑暗精靈,瘋狂的扭動著,想要把一切都給吞噬。

  我大叫一聲,醒了過來。

  “怎麼了?”妻問。

  “沒事,做了個惡夢而已。”我擦了擦額頭的汗說。

  “你別精神壓力太大了,好好休息吧。”妻吻了我一下。

  我於恍恍惚惚中睡去。

  四

  過了幾個星期再沒發生什麼事,漸漸我也就將這事給忘了。

  可怎麼也沒想到那天居然又出命案。

  那天,我正在公司資料室裏複印檔。馬立方冒冒失失闖了近來,非要先複印他手裏的資料。平素我就對他極為厭惡,當場斥責了他幾句。這個二球貨惱怒地把資料往我臉上一甩,我火冒三丈,眼睛死死盯著他,裏面蘊著一股騰騰殺氣,隨即把他的資料撕得粉碎:“來,你過來,老子親自給你印!”旁邊的同事們怕我倆動起手來,趕忙把他拽了出去。這小子臨出門還橫:“你丫牛,你等著!老子賠命也弄死你!”

  可惜的是我沒死,他卻不明不白的交代了。被人發現的時候,喉管破了個大口子,血水汩汩不斷。

  平時要知道這小子玩完了,我肯定樂壞。可現在我一點幸災樂禍的快意也沒有,甚至有種兔死狐悲的感覺。事情真太蹊蹺了,為什麼身邊的人一個個無緣無故的死了?說真的,我一點也沒有想他們死的念頭。

  少不了,公安幹警們又盤問了我一番。結果是他們一無所獲悻悻而去。

  從這以後,我每晚必夢見那可惡卻揮之不去的眼睛。精神幾近崩潰。

  有時我想:該是個了斷的時候了。

  五

  這一天,本來我的心情好了些,也沒上班就和覃英在家裏聽著音樂。

  可當CD機裏播放到一首“眼睛渴望眼睛的相逢”,我忽的性情大變,抓起煙灰缸往地上猛的摔去。妻被我這瘋狂的舉動驚住了。“眼睛與眼睛的再一次相逢,帶走了那一顆顆寂寞的心,把這人間裝飾的如同天堂般美麗。”我捂住耳不想再聽這歌了,可裏面的一字一句卻如同黑暗中的閃光那麼清晰自如的鑽了進去。

  “你怎麼了?”妻不知緣由過來拽我的手。

  “你別管我!”我捂住耳朵痛苦地在沙發上翻滾著。

  “你怎麼了啊?你千萬別嚇我!”妻哭出聲來,依舊拉著我的手,想看看我耳朵究竟怎麼了。

  我狂怒了起來,揚起巴掌狠狠把她摑倒在地。眼裏冒出惡毒的光,如毒蛇之芯、孔雀之膽、丹鶴之頂。妻讓我這目光完全給驚駭傻了,連哭都也不哭了。呆呆蜷在地上,手不停磨挲著地磚,眼直勾勾的迎著我的目光。

  我猛然清醒過來,開始意識到了什麼,從追悔到憤恨再而萬念俱灰。撲的一聲跪在地上死死抱著她,放聲痛哭。那是一種如何的悲慟啊。我不能沒有她,真的不能沒有她。直到我把她的胳膊都給箍淤了才放手:“英,我永遠不會離開你,你也別離開我。”

  妻漠然的點著頭,連話也說不出了。

  晚上任我怎麼說,覃英一直沒說一句話。夜深了,我不敢睡去一直躺在床上,看著她進入夢鄉,我那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了下來。

  又守了她近兩個小時,加上又乏又困,我也迷糊了。

  還是那個惡夢,滴血的眼睛離我愈來愈近,而我的呼吸也愈來愈困難,感覺像有雙手死死的掐著我的脖子,一雙那麼熟悉的手!我想要掙扎,卻毫無氣力;想要喊叫,也喊不出一絲聲。是一種幾近毀滅的絕望。然而更絕望的是我醒了過來,睜開了鮮血淋淋的雙眼:妻披頭散髮正像一個撒旦的女教徒一樣用曾經那麼溫柔過的手狠狠掐著我,如同對待一個死敵。同時,用牙在我的喉管處撕咬著,還發出一種野獸般“嗷嗷”聲,定要吸幹我的鮮血!一個求生的念頭立即壓倒一切,我抓起她的頭拼死向床頭臺燈的金屬棱角撞去:一下、二下、三下。終於掐住我咽喉的手無力鬆開了,妻卻仍然用那憤恨幽怨的眼睛咬著我的靈魂,在黑暗裏燦然不熄,死不瞑目。

  我已如同一個置身事外的人般,忘卻了喜悲。可眼裏的血卻還沒幹,心裏的靈魂也沒有隨她死去,一個堅定不移的念頭使我爬了起來。

  我靜靜走到櫃鏡前,用盡所剩的所有氣力凝視鏡中那雙帶血的眸子:它在狂笑、在得意忘形、在暢快飛揚。漸漸它越來越小,直到最後變成旋渦將所有的黑暗與罪惡完全吞併。

  一個生命的終結或許會是另一個生命的伊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