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孩子,想不想跟我去日雜品店買點東西,然後到瑪利歐咖啡店吃午飯?”
  泰德站了起來:“好!好!”
  “那麼,來吧。”
  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退了色的襯衫,肩上背著包。泰德想,她看起來真漂亮。她臉上沒有一絲淚的痕跡,這讓他松了一口氣,她一哭,他也會跟著哭,他知道只有很小的小孩才這麼做,但他總控制不住自己。
  他走近汽車時,她已經坐在方向盤前面了。他突然想起她的品托車出了問題。
  “媽咪?”
  “什麼?進來。”
  但他向後縮了一點,有點害怕:“車會不會出故障?”
  “出故障——”她看著他,很迷惑。
  從她惱火的表情,他可以看出她已經忘了車已經出過麻煩了,他的這句話提醒了她。她不太高興,這是品托車的錯,還是他的?他不知道,但內疚的感覺告訴他這是他的。但這時她的臉舒展開來,斜著嘴對他微微地笑了笑,他知道她只是為他面笑的,他感覺好多了。
  “我們就要去鎮上,泰德地,如果媽媽的藍色老品托在那兒壞了,我們只要花兩美元從羅克堡乘計程車回來,知道了嗎?”
  “噢,那樣就好。”他進了車,使勁把門關上。
  她專注地看著他,隨時準備沖過去。
  泰德知道,她正在想去年的耶誕節。去年的耶誕節,泰德出門時夾住了自己的腳,後來不得不纏了一個月的繃帶。那時他還只是個嬰兒,現在他已經四歲,是一個大男孩了,這他知道,因為爸爸告訴過他。他向母親微笑,讓她知道門不會再成為問題,她也向他微笑。
  “門關緊了嗎?”
  “關緊了。”泰德肯定地回答,所以她把門打開又砰地關上,因為除非你告訴母親們你做了什麼壞事,比如說伸手去夠花生油的時候碰翻了一袋糖,或想把一塊石頭奶上車庫頂的時候砸碎了一塊窗玻璃,否則她們從來不會相信你。
  “系上安全帶。”她說,又加了一句,“針閥或其他什麼東西壞了的時候,汽車顛得很厲害。”
  泰德根聽話,他系上了安全帶的搭扣,他確實希望不要像十卡車掃蕩那樣發生什麼事故。他更希望媽媽不要哭。
  “放下阻力板?”她問,調整著看不見的風鏡。
  “放下阻力板。”他同意,咧著嘴笑著,這是他們玩過的一個遊戲。
  “跑道清晰嗎?”
  “清晰。”
  “出發。”她擰開點火裝置,退出汽車道。一會兒後,他們向小鎮進發了。
  開了一英里後他們都放鬆了。在那以前,多娜在方向盤前筆直地坐著,泰德坐在乘客隔間裏,也很緊張。但品托車很平穩,就像前一天剛從生產線上下來。
  他們去了阿加威市場,多娜買了四十塊錢的東西,足夠維克不在家這十天的需要了。在泰德的堅持下,他們買了一盒新出的“眨眼”,如果多娜放任他,他還會再要可哥熊。他們平時定期收到夏普穀製品,只是最近缺貨。這是一次繁忙的購物旅行,但當她站在收款走道裏時(泰德正坐在手推車的兒童座上,若無其事地蕩著腿),她仍有時間痛若地考慮給這些天用的這三大包東西要多少錢。她不只是壓抑,她很驚恐。因為她已經開始想到,有相當的可能性——概率,她的思想低聲說——維克和羅格會失去夏普帳單,結果是失去伍爾克斯公司本身。相比日雜用品,代價又不知高多少倍。
  她注意到一個肥胖的女人也走了過來,她穿著黃綠色的褲子,後面打著補丁,這個胖女人一邊走一邊從手提包裏掏出一疊食物券。多娜看見收款台的小姐把頭扭向一邊,看向另一個台前的小姐,這讓她突然感到一陣刺痛,那是鼠牙般的恐慌正一點點地在咬著她的胃。不可能是那樣,不可能,不可能,當然不。他們會首先回到紐約,他們會——
  她不喜歡她的思路這樣加速,在它們雪崩似地發展到幾乎要把她埋進另一次壓抑之前,她堅決地把這一塊沉沉壓在心頭的東西推了出去。下一次她不必買咖啡,那會多花掉她三個美元。
  她推著泰德和日用品從商店出來,到了品托車前。她把食品袋放進汽車後艙,讓泰德進了乘客隔箱,她站在一邊,直到聽見門鎖“啪嗒”’一聲合上。她本來想由她來關,但又知道這件事應該讓泰德自己做,大孩子應該自己做了。
  夫年十二月泰德的腳破門夾住時,她幾乎要發心臟病。她是怎樣在尖叫!她幾乎要暈過去……當時維克有家,他穿著治農沖出屋子,光腳踩在汽菜道的淤泥上,淤泥像兩道扇面飛濺出去。她讓他去管這件事、男人應該能處理好,她自己從來沒有碰到過這種。緊急情況,她只會把事情並得一團糟;他檢查了一下,確定泰德的腳沒有破,然後迅速換了衣服。開車把泰德送往布裏奇頓醫院的急診室。
  食品袋放好了.泰德也坐好了,她坐到河向盤前啟動品拓。現在它大概完了,她想,但品托溫順地駛上了去瑪利歐伽啡店的路。瑪利歐供應可口的比薩餅,卡路里多得足以撐滿一輛重型運木車的所有輪胎。她並線的技術還過得去,車停在離停車攔只有七、八英寸的地方。
  多娜帶著泰德走進咖啡店的時候,感覺好多了,可能是維克看錯了,可能是汽油不好,或供油管上有髒東西,現在已經隨著汽車的運行排出去了,
  她不準備去喬·坎伯的修車庫,那是偏僻的郊外(維克帶著一種極好的幽默感稱那兒為東橡皮套鞋角——但他當然可以有極好的幽默感,他是個男人),太遠了,而且她遇到坎伯一次就有點怕他。他是那種典型的住在偏遠農村的新英洛倫人,只咕味不說話,面色陰沉。還有那條狗……它叫什麼名字來著?有點西班牙味……庫喬,對了。共濟解放軍的威廉·沃爾夫就用這個名字,多娜難以相信喬·坎伯會用一個搶銀行和綁架富家年輕女繼承人的極端分子的名字給他的狗取名,她懷疑喬·坎伯是否聽說過共濟解放軍。那條狗看起來很友善,但看見泰德拍這個怪物時,她非常緊張——就像站在一邊看秦德自己關車門時一樣緊張。庫喬看起來真大,好像兩口就能把泰德吃了。
  多娜給泰德要了一份熱的五香熏牛肉三明治,因為他不太喜歡比薩餅——小孩當然不喜歡家裏我這一方的東西,她想,她自己要了加香料的義大利硬香腸和塗雙層乳酪的洋蔥比薩講。他們坐在臨窗的~張桌子分吃。我的呼吸重很可以沖倒一匹馬了,她想,但立即意識到這並不重要,她已經遠離了自己的丈夫和過去六星期裏常來的那個男人。
  這讓壓抑又一次徘徊上她的心頭,她又一次把它強迫回去……但她的雙肩已經有點累了。
  他們快到家了,收音機裏放著斯普林斯汀的節目。這時,品托車又開始了。
  最初只是一次小跳動,然後有一次大一點的。她輕輕踩了一下加速器的踏板,有時這樣有用。
  “媽咪?”泰德問,他有點警覺。
  “會好的,泰德。”她說,但是一點用也沒有。品犯開始重重地跳起來,衝力把他們緊緊壓在安全帶上,力量大得足以鎖上安全帶的搭扣。發動機猛地震動了一下,發出很響的聲音。汽車後艙的一個袋子翻了,瓶瓶罐罐都倒了出來。她聽見有什麼東西碎了。
  “你這該死的狗東西!”她被激怒,尖叫了起來。她已經可以看見山崖下的他們的住宅,非常近,像是在嘲笑他們,但她懷疑品托沒法帶他們上去了。
  她的喊叫和汽車的抽動讓泰德嚇得大哭起來,這讓她更慌亂、沮喪和惱火。
  “住嘴!”她向他大喊,“噢,老天,快住嘴,泰德。”
  他哭得更厲害,他的手伸向屁股後那個鼓起的口袋,“惡魔的話”折成了一個小團,就放在那兒。碰到它讓他感覺好一些。不是非常好,只是好一些。
  多娜決定開到路邊停下來,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她開始用品托車剩下的最後一點衝力把車開到路邊。他們可以用泰德的玩具小車把食物拉回屋,然後再決定怎麼處置品托車。也許——
  就在品托的外側輪子滋滋地輾過路邊的碎礫石時,發動機回了兩次火,跳動就像上次那樣消失了,汽車平穩了下來。不一會兒,他們已經開上汽車道,轉了進去。她停好車,拉起緊急制動器,關掉發動機,靠在方向盤上哭了起來。
  “媽咪?”泰德可憐兮兮地說。不要再哭了。他想再加上這一句話,但什麼也沒說出來,他只是張著嘴無聲地做著口型,就像得了喉炎,失聲了。他看著她,希望能安慰她,但又一點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安慰她是爸爸的事,不是他的,這時他突然恨起父親去了別的地方,這種對父親深深的恨又讓他感到震動和恐懼。不知什麼原因,他突然看見他屋裏衣櫥的門蕩開了,黑暗撲射出來,散發著壓抑和痛苦。
  多娜抬起了頭,臉腫脹著。她從手提包裏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對不起,寶貝,我不是真想對你叫喊,我是對這……這個東西。”她狠狠地打了一下駕駛盤。“噢!”她把掌根放進嘴裏,有一點笑了。這不是快樂的笑。
  “我想還會出故障。”泰德悶悶不樂地說。
  “我想也是。”她同意,忍不住想起了維克,“好了,我們把東西搬進去。總算有供給了,”大白鮭。”
  “是,單唇鮮魚。”他說,“我去拿車。”
  他把“紅球飛行者”帶下來。重新包裝好那個翻倒了的袋子後,多娜把三個袋子塞進小車。摔裂的是一個番茄醬瓶,你已經想像出來了,是不是?半瓶海恩斯醬撲翻在汽車後艙的粉藍色絨面毯子上,就好像有人剛在上面剖腹自殺過。她想,大概可以用海綿把髒得最厲害的地方吸乾淨,但斑痕看來是去不掉了,即使用毯子專用洗滌劑恐怕也難洗乾淨。
  她吃力地拖著小車進了廚房,泰德在後面推。她把袋子一個接一個取出來,正在考慮是先把買來的東西都歸整放好,還是趁番茄醬尚凝結,先把它們清理乾淨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泰德像一個短跑運動員聽見了槍響那樣沖了過去,他已經很會接電話了。
  “是,請問您是誰?”
  他聽著,例著嘴笑了起來,然後把話筒遞給她。
  會是誰?她想,有的人會在電話裏無所事事地一聊兩個小時。她問泰德,“你知道是誰嗎?寶貝?”
  “當然。”他說,“是爸爸。”
  她的心跳開始加速。她從泰德手裏接過電話,“你好嗎。維克?”
  “你好,多娜。”正是他的聲音,這樣拘謹……這樣小心,首先給她一種消沉的感覺。
  “你一切都好嗎?”她問。
  “當然。
  “我正想著即使你打電話,也不會現在打。”
  “呃,我們直接去了鏡陽工作室。他們負責所有夏普穀製品的現場拍攝,你猜怎麼著?他們找不到該死的螢幕錄影了。羅格氣得幾乎要把頭髮都拔起來。”
  “是的,”她點點頭,“他憎恨完不成計畫,不是嗎?”
  “你是在輕描淡寫了。”他深歎了一口氣,“所以我只是想,當他們正在找……”
  他的聲音逐漸變小,聽不太清楚了,她絕望的感覺——她消沉的感覺——那種不愉快、孩子氣似地被動的感覺,變成一種主動得多的害怕的感覺。維克平時即使被電話線他那邊的人干擾時,也從來不這樣讓聲音變小。她突然想起他上星期四晚上的樣子,那樣窘困,那樣接近崩潰的邊緣。
  “維克,你沒事吧?”她可以聽出自己聲音中警告的口氣,她知道他也應該能聽出來。泰德從他正在看著的著色畫冊上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明亮,小小的前額上微微蹩起了眉頭。
  “沒事。”他說,“我剛想說我該現在打,他們現在正在翻箱倒櫃,今天晚上再遲一會兒恐怕就沒時間了。泰德好嗎?”
  “他很好。”她給泰德一個微笑,又向他眨巴了個眼色。泰德也向她微笑,他眉間的那些線舒展開了,又低下頭繼續著他的著色。他說話的聲音很疲倦,我不想把那輛車的麻煩再帶給他,她想,這才發現她已經把話從嘴裏說出來了。
  她聽見那種熟悉的自憐的嗚咽爬進了自己的聲音,她努力想把它清出去。看在老天的份上,為什麼她甚至要把這些都告訴他?他聽起來都快要崩潰了,她卻在煤煤不休地嘮叨她那輛品托車的化油器和一瓶潑了的番茄醬。
  “好像是那個針閥,是嗎?”維克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倒好了些,似乎他從壓抑中略微解脫了出來。可能和他們要處理的那件事相比,這件事太小了。“你今天找到喬·坎伯了嗎?”
  “我試著給他撥過電話,他不在家。”
  “其實他有可能在。”維克說,他的修車庫裏沒有電話,平時都是他妻子或孩子給他捎去口信,他們倆可能出去了。
  “好了,他還是有可能出去了——”
  “當然。”維克說,“不過我確實懷疑,親愛的。如果有什麼人能生根的話,喬·坎伯就是那種人。”
  “我是不是該把車開過去碰碰運氣?”多娜猶疑地問。她想起117道和楓糖路上那幾英里空蕩蕩的路面……這還沒說到坎伯家前的那條路,那條路那麼偏遠,甚至連個路名都沒有。如果計閥偏偏在那一段杳無人煙的地方停了工,只怕又會出現新的麻煩。
  “不,我想你最好別去,”維克說,“他大慨在那兒……除非你確實需要他,那時他就不在了,就像第二十二條軍規。”他的聲音有點壓抑。
  “那我怎麼辦?”
  “打電話給福特經銷商要一根拖纜。”
  “但是——”
  “不,你只能這麼做。如果你打算開上二十二英里去南巴黎,它肯定在半路就壞了。如果你預先把情況解釋清楚,他們可能可以借你一輛暫用車,即使不是那樣,他們也會幫你租到一輛車
  “租車……維克,那是不是太貴了。”
  “是的。”他說。
  她又一次想到,把這麼多事一股腦兒都難到他的頭上很不好。他可能會想她什麼都不會……除了勾引當地的傢俱修整工,這她倒幹得很漂亮。熱而鹹的眼淚,部分因為惱火,部分因為自憐,又襲向她的眼睛。“我會處理好的”她說,她努力讓自己的語調保持正常、輕鬆,她的雙肘撐著牆,一隻手捂在眼睛上,“不用擔心。”
  “好吧,我——噢,媽的,瞧羅格那樣,他滿脖子都是灰,他們找到錄影帶了。和泰德談會兒,可以嗎?”
  很多狂亂的問題湧上她的喉嚨口。一切都好嗎?他認為一切都好嗎?他們能凱旋歸來,重新開始嗎?太晚了,沒時間了,她把時間都花在嘮叨汽車上了。真是無知的女人,愚蠢的踐貨。
  “當然,”她說,“他會向我們兩個都說再見。而且……維克?”
  “什麼?”他聽起來有點不耐煩,他沒有時間了。
  “我愛你。”她說,沒等他回答,又加了一句,“泰德來了。”她匆匆把電話給了泰德,差點敲上他的頭,然後穿過屋子去了前門廊,她的腳在一個膝墊上絆了一下,把那東西碰得轉了起來……她眼中的每一樣東西都放著七彩,因為她的眼,已經是淚的棱鏡。
  她站在門廊上向外看著117道,她緊抱著肘,努力控制住自己——控制,該死,控制——很讓人驚奇,不是嗎,身體上沒有一點問題,你卻傷得那麼重!
  身後,她可以聽見泰德細細軟軟的聲音,那個聲音正在告訴維克他們在瑪利歐吃了飯,媽媽吃了她喜歡的肥肉比薩餅,品托車在他們幾乎要到家時壞了。他在告訴維克他愛他。然後是電話輕輕掛上的聲音。聯繫中斷了。
  控制。
  最後她感覺她好了些。她回到廚房,開始把買來的東西一件件收了起來。
  那天下午三點一刻,沙綠蒂·坎伯從灰狗車上下來,後面緊緊跟著布萊特。她一陣陣地抓緊手提包的扣帶,突然荒謬地害伯起來,自己會不會認不出霍莉?
  這麼多年來,妹妹的臉在她的腦海中只是一張照片(嫁得好的妹妹),現在這張照片突然神秘地從她腦海中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片迷霧般的空白。
  “你看見她了嗎?”下車時布萊特問她。他正聰明伶俐地環顧著斯圖拉特福特汽車站,臉上沒有一點緊張害怕的樣子。
  “讓我四處看看!”沙綠帶尖聲說,“可能她在咖啡店或——”
  “沙綠蒂?”
  她轉過身,終於看見了霍莉。
  記憶中的照片又湧了回來,疊上一張站在空間入侵者遊戲招牌旁的女人的瞼。沙綠蒂的第一個念頭是霍莉戴著眼鏡——多麼有趣!第二個,使她震驚,霍莉的臉上有皺紋了,並不多,但毫無疑問,那些就是皺紋。她的第三個念頭很難確切地說算是一個念頭。它是一幅圖像,像一張深褐色調的照片那樣清晰、真實、讓人心碎:霍莉穿著襯褲跳進了塞樂澤老人的飲牛水槽,馬尾辮高高他立向天空,她正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孔,產生一種喜劇的效果。那時沒有眼鏡,沙綠蒂想,痛苦向她襲來,壓緊了她的心。
  站在霍莉身邊,羞怯地看著她和布萊特的,是一個大約五歲的男孩,和一個約兩歲半的女孩。從小女孩鼓起的褲子她可以看出那裏面有尿布。她坐的嬰兒車停在一邊,和他們隔了一段距離。
  “你好,霍莉。”沙綠蒂說,她的聲音這樣細弱,幾乎讓人聽不見。皺紋很小,它們向上長,那是她們母親所說的好的皺紋的方向。她的衣服是深藍色的,價錢中等偏上,她胸前的墜飾好像是一件非常好的服裝珠寶,或是一個小祖母綠。
  有一個瞬間,是一小段時間,沙綠蒂覺得她的心那樣強烈、那樣完全地充滿了歡樂,她知道現在不會再有類似於她為這次旅行付出了或沒有付出什麼代價的問題——因為她現在自由了,她的兒子自由了。面前是她的妹妹,這些孩子是她的親屬,不是照片,是真實的人。
  兩個女人笑著,也微微地哭著,走到了一起,最初她們有些猶豫,然而很快,她們相互擁抱起來。
  布萊特站著沒動,那個小女孩有點慌了,她走向母親,一隻小手緊緊地拉著母親衣服的褶邊,可能是不想讓她的母親和這個陌生的女人一起飛走。
  小男孩一直盯著布萊特,然後他走了上來。他穿著一件塔夫斯金牛仔褲,一件T恤衫,上面寫著:麻煩來了。
  “你是我的表兄布萊特?”小男孩說。
  “是的。”
  “我的名字叫吉姆,和我爸爸一樣。”
  “哦。”
  “你從緬因州來?”吉姆問。在他身後,沙綠蒂和霍莉正匆匆地交談著,打斷著對方的話,取笑對方這樣急匆匆地想在這個米爾福特以南,布里奇波特以北的骯髒的小車站裏把每一件事都說了。
  “是的,我從緬因州來。”布萊特說。
  “你十歲?”
  “是的。
  “我五歲。”
  “哦,是嗎?”
  “是的,但我可以痛打你,看拳!”他打在布萊特肚子上,把他打彎了腰。
  布萊特發出一聲很響、很驚奇的“哦”!兩個女人都吃驚得透不過氣來。
  “吉米!”霍莉在一種無可奈何的痛恨中尖叫起來。
  布萊特慢慢地直起身子,看見母親正在看自已,臉色焦慮不安。
  “是的,你任何時候都可以痛打我。”布萊特說,笑了。
  沒什麼事,他從母親臉上看出沒什麼事,他很高興。
  下午三點二十分以前,多哪一直都認為應該把泰德留在家裏,和請來照看他的人呆在一起,然後自己開車去坎伯家碰碰運氣。她又撥了一遍那個號碼,仍然沒有人接,但她估計,即使坎泊不在修車庫,他也會回來。甚至可能就在她到那兒的時候……她總是假設她確實到了那兒。維克上星期告訴過她,如果修品托車需要隔夜的話,坎情大概會找一輛破車借給她,這也是她考慮問題的重要因素。但她覺得帶上泰德大概不對,如果品托車在後半程卡住,她大慨只好走很長一段路。她可以走,而泰德不應該受這種罪。
  但泰德有其他想法。
  和父親談過之後不久,他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堆著一堆小金書的床上伸開手腳躺下,十五分鐘後,他昏昏沉沉地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好像非常一般,但卻有一種奇怪、近乎恐怖的力量。
  夢中,他看見一個大男孩拋起一個帶著絕緣膠帶的棒球,試圖要擊中它。他錯過了兩次,三次,四次,第五次揮打時地擊中了它……球律也貼著膠帶,它這時在手柄處斷了。男孩拿著手柄好一會兒(黑色的帶子在手柄上飄動著),然後彎腰拾起球棒斷開掉下去的那一部分,他看了它一會兒,厭惡地搖了搖頭,把它扔進汽車道邊的高革裏。然後他轉過身來,泰德突然震驚——部分是因為害怕,部分是因為高興——地看到,那個男孩是十歲或十一歲時的自己。
  是的,就是他,他能肯定。
  然後這個男孩走了,夢中只有一片灰色。
  這片灰色中他可以聽見兩種聲音:叮噹作響的鏈子擺動的聲音和隱約傳來的鴨子嘎嘎叫的聲音。
  在傳出兩種聲音的灰色調背景下,一種驚恐的感覺突然襲來,讓他感到難以呼吸。
  就在這時,一個男人從迷霧中走出來……一個穿著發光的黑色雨衣,一隻手舉著一根小棍支起的停車牌的男人。他咧著嘴笑著……他的眼睛是閃亮的銀幣,他舉起一隻手指向泰德,他驚駭地發現那根本不是一隻手,那只是一些骨頭,雨衣閃光的聚乙烯基風帽裏的那張臉也根本不是一張臉。
  它是一個骷骼頭,它是——
  他猛地驚醒過來,全身大汗淋漓。他坐起來,用肘撐著自己,粗聲喘著氣。
  卡嗒。
  他衣櫥的門蕩開了。它蕩開時他看見裏面有個東西,只一秒鐘然後他就玩命向通向廳的門逃去。
  他看見它的時間總共只有一秒鐘,但這一秒已經足以讓他分辨出它不是穿著發光的黑雨衣的那個人,弗蘭克·杜德,那個殺死女人的人。不是他,是其他東西,是一種有血紅的落日般的眼睛的東西。
  他不想把這事和母親說,所以他把注意力放在戴比,那個照看他的人身上。
  他不想被留在戴比身邊。她對他懷有惡意,總是把收錄機放得高高的,等等,等等。知道這些都無法說動母親後,泰德不祥地暗示說戴比可能會槍殺他。
  一想到十五歲的近視眼戴比·格林格爾會槍殺什麼人,多娜忍不住咯咯笑出來。
  這是一個錯誤。泰德可悲地哭了起來,跑進了起居室。他想要告訴她戴比·格林格爾沒有強壯到可以抵禦他衣櫥裏的魔鬼——如果黑暗來臨時他母親還沒有回來,它就可能出來。它可能是穿著黑雨衣的那個男人,也可能是一隻野獸。
  多娜跟在後面,對她的大笑感到內疚,她奇怪自己對孩子怎麼這樣感覺遲鈍。孩子的父親走了,那就已經很讓人心煩意亂,他甚至一個小時也不願意離開母親,而百——
  有沒有可能他感覺到了我和維克問發生著什麼事,可能甚至聽到了……
  不,她想不是那樣。她無法那樣想,他只是習慣性地心煩意亂。
  通往起居室的門關著。
  她把手伸向門把手,猶豫了一會兒,改為輕輕地敲了敲門。沒有回答,她又敲門,仍然沒有回答。她悄悄地走了進去。
  泰德瞼朝下趴在長沙發椅上,一個靠背墊緊緊地蓋在他頭上,這是一個他很煩的時候才會做的姿態。
  “泰德?”
  沒有回答。
  “很抱歉我笑了。”
  他的臉蛋從鼓囊囊的鴿灰色沙發墊的一側露出來看著她,新流出來的眼淚還掛在他臉上。“我可以一起去嗎?”他問,“別讓我和戴比呆在一起,媽。”很棒的舞臺藝術,她想,很棒的舞臺藝術,赤裸裸的高壓威脅。她認識它(至少感覺認識它),但她又難以做到鐵石心腸……部分原因是她自己的眼淚也在恐嚇著她。最近地平線上總像有一場暴風雨。
  “寶貝,你知道我們從鎮上回來時品托車的樣子,它可能正好就在東橡皮套鞋角出故障,那樣我們就只能走著到附近找一幢住宅,然後給什麼人打電話,可能路會很遠——”
  “所以?我很能走!”
  “我知道,但你可能受到驚嚇。”
  一想到衣櫥裏的那個東西,泰德突然極盡全力地尖叫來:“我不想被驚嚇!”他的一隻手不自覺地摸向牛仔褲後口袋的鼓起處,“惡魔的話”就放在那裏。
  “說話不要那樣抬高嗓門,很難聽。”
  “我不想被驚嚇,我只想和你一起去。”
  她無可奈何地看著他,知道自己確實應該打電話給戴比·格林格爾,告訴戴比說她對自己被四歲的兒子擺佈感到很臉紅。她完全沒有理由屈服,她無助地想,這是個連鎖反應,不會在任何地方停下來,它甚至會把我不知道的東西都弄得一團糟,噢,天哪,我真希望我是在塔西提。
  她張開嘴要告訴他,要非常堅決,一次性,而且是決斷性地告訴他,她要打電話給戴比,如果他聽話,他們可以一起做爆玉米花,如果他不聽話,那他晚飯後就上床睡覺,就是這洋。然而她說出口的卻是,“好吧,你可以來,但我們的品托車可能出問題,如果出了問題,我們只好走到一戶居民家,打電話向出租公司要一輛車接我們。如果我們確實要走路,我希望你不要向我發牢騷,泰德·特倫頓。”
  “不,我不會——”
  “最後一句,我不喜歡你向我發牢騷或要我帶上你,因為我不願意這樣做,懂了嗎?”
  “懂了,當然蔔’泰德從床上蹦了下來,所有的不幸都拋到了腦後,“我們現在走嗎?”
  “是的,我想是的,或……我知道了,為什麼我不先做一份小吃?一份小吃,然後我們還可以在保溫瓶裏放一些牛奶。”
  “是不是我們有可能一整夜都在外面露營?”泰德突然又有點疑慮。
  “不,寶貝。”她笑了,輕輕地抱了抱他,“但我仍然沒法通過電話和坎伯先生聯繫上。你爸爸說大概是因為他車庫裏沒有電話,所以不知道我向他打了電話。他的妻子和孩子可能在其他什麼地方。所以—一”
  “他的車庫裏應該有一部電話,”泰德說,“太愚蠢了。”
  “你下要對他這樣說話。”多娜馬上說,泰德搖搖頭表示不會說。“不管怎麼樣,如果那兒沒有人,我可以和你在桌上或在他門前的臺階上吃一頓小吃,等等他。”
  泰德拍起手來:“太棒了!太棒了!我可以帶上我的斯諾比午餐盒嗎?”
  “當然。”多娜完全屈服了。
  她找到一盒基布勒無花果棒和兩支細吉姆(她覺得它們都很難吃,但它們卻永遠是泰德喜愛的小吃),又用錫箔包了一些綠色齊墩果和黃瓜切片,她在泰德的保溫瓶裏裝滿了牛奶,把維克野餐時用的大保溫瓶也裝得豐滿。
  不知什麼原因,看見這些食物讓她覺得不太自在。
  她看看電話,考慮要不要再給喬·坎伯去一個電話,接著又覺得這樣做已經沒有了什麼意義了,不管怎麼說,他們都要去那兒。然後她又在想要不要問問泰德是否願意她給戴比·格林格爾去個電話,接著又懷疑自己是不是出了毛病——泰德已經在那個問題上完全明確地表明瞭自己的態度。
  就在這時,她突然感覺不太好。一點都不好。她不能明確說出那是什麼。
  她慌慌張張地在廚房裏轉了幾圈,好像在期待那個讓她不自在的東西自己會顯現出來。它沒有。
  “我們走嗎,媽?”
  “是的。”她心不在焉地說。電冰箱旁的牆上有一個留言指示器,她在上面潦草地寫道:泰德和我乘品托去坎伯的修車庫,馬上回來。
  “準備好了嗎,泰德?”
  “當然。”他咧了咧嘴,“留言給誰,媽咪?”
  “喔,喬尼可能會帶著一些懸鉤子順便來訪,”她含糊其辭地說,“也許會是艾麗森·麥肯齊,她說要給我看些艾姆威和埃文料子。”
  “哦。
  多娜撫摩著他的頭髮,他們一起出去了。
  熱,像包在枕頭裏的錘子,狠狠地砸向他們。該死的車甚至可能沒法啟動,她想。
  但車啟動了。
  這時是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他們沿117道向東開向楓糖路,那條路離小鎮有五英里遠。品托表現得像一輛樣板車,好像過去從未發生過那種猛烈的跳動,多娜甚至懷疑她費那麼大勁瞎忙究竟有沒有必要。
  但過去確實有過那種震動,所以她筆直地坐著,把車通保持在四十英里以內,當有車從後面經過時,她總是儘量把車向右靠。
  路上有很多車。夏季的遊客和度假者車流的湧入剛剛開始。品托車沒有空調,開車的時候,他們把兩個車窗都開著。
  一輛紐約牌照的大陸車開過來,車後拖著一輛碩大的掛車,掛車上面停了兩輛摩托自行車。
  大陸車正好在一個盲角曲線處繞過他們,司機按了按喇叭。那個司機的妻子,一個戴著反光太陽鏡的胖女人,正帶著一種傲慢的輕蔑表情看著多娜和泰德。
  “吃飽了撐的!”多娜大叫,猛地伸出食指指向那個胖女人。胖女人迅速轉過身去。泰德只是看著母親,有點不安,多娜對他微笑著,“不會出亂子,小夥子。會好的,只是外州的笨蛋。” “哦。”泰德小心地說。
  聽我說,她想,大北佬,維克會為你驕傲的。
  她只是對自己咧著嘴笑,因為緬因州的每個人都明白,如果你是從其他地方搬來的,那麼你會一直是外州人,直到你被送進墳墓。而且在你的墓碑上他們會寫上類似這樣的話:哈裏涼斯,羅克堡,緬因州(最初來自奧馬哈,內布拉斯加)。
  大多數遊客會開向302道,在那兒他們向東開往那不勒斯文向西駛向市里奇領。弗賴伊堡和新翰布希爾州的北康威,那兒有高山滑雪道、廉價兒童樂園和免稅旅館。多娜和泰德不去302道的那個交叉口。
  儘管從他們家俯視著羅克堡的商業區和畫卷般美麗的共同城,但茂密的林木始終從兩邊緊逼著包圍著公路;直到離他們家門口五英里遠的地方,林木才偶爾會向外退卻一點——只一點——現出一小塊土地,上面建著住宅或活動房屋;更遠一些,住宅會更多地是那種她父親所說的“愛爾蘭小棚屋”。陽光依然明麗,還會有四個小時完全的白日,但空曠已經又讓她覺得不安了。這種感覺在117道上還不是很強烈,一旦他們離開了大道—一
  轉彎口有一個路標牌,寫著楓糖路,字母有點退色,幾乎不可辨認,已經被小孩們用.22獵槍和鳥槍打得裂開了好幾道口子。
  這條路是一條兩道的瀝青路,路面崎嶇不平,表面上斑斑台點。他們沿路要經過兩、三幢漂亮的住宅,兩、三幢不太漂亮的住宅,還有一座破舊的“路王”活動房屋。
  活動房屋下面的混凝土房基正在瓦解,它的前面的整個草坪上都長滿野草。
  多娜可以在野草叢中看見一些看來很便宜的塑膠玩具。一個標牌斜釘在汽車道盡頭的一棵樹上,上面寫著:弗裏·基庭家。一個兩歲左右的大肚子男孩站在汽車道上,小雞雞下麵掛著濕透了的尿布,他的嘴向下掛著,一個手指在挖鼻子,另一個手指在挖肚臍眼。看著他,多娜不禁打了個好個寒顫。感覺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停下來!看在老天的份上.你怎麼啦?”
  兩邊的林木又逼近了他們。
  左邊車道上,一輛68型舊福特費爾蘭車和他們擦肩而過。
  多娜看見它的發動機罩上和前燈旁塗了很多鏽紅色底漆,一個頭髮很長、不修邊幅的小年輕,若無其事地坐在方向盤後面,他沒有穿襯衫。費爾蘭車以八十英里左右的時速開過去時,多娜縮了一下,這是這條路上他們看見的惟一的一輛車。
  楓糖路平穩地向前延伸著,他們偶爾會路過一些草坪或大花園,這讓他們欣賞到極其精美的景致。
  這種路邊的美景在西緬因州應有盡有,它們會沿綿不斷,直到布裏奇頓和弗賴伊堡。
  視野盡頭是長湖,湖面波光鱗鱗,就像一個極其富有的貴婦人的藍寶石墜飾。
  品托車行駛在一片土解著的丘陵地帶,現在開始爬另一個長被(正如廣告上所說,路邊已經排起了乾巴巴的、在熱浪的沖洗下幾近枯萎的楓樹)。品托又開始顛搖。多娜的呼吸在她的咽喉裏便注了,她想,噢,別這樣,噢,別這樣,別這樣,你這蹩腳的車,別這樣!
  泰德在乘客隔間裏不自在地移了移,把斯諾比午餐盒拖得更緊了。
  她開始輕踩加速器踏板,腦海裏像一個口齒不清的祈禱者那樣一遍遍重複著同樣的話;別這樣,別這樣,別這樣。
  “媽咪?是不是——”
  “噓,別出聲,泰德。”
  震動變得厲害了,她灰心喪氣地重重踩向油門——品拓沖了出去,發動機又一次平緩下來。
  “呀!”泰德的叫聲突然而刺耳,他母親跳了起來。
  “我們還沒到,泰德兒。”
  又開了約一英里,他們到了一個交叉路口,路邊是另一個木標牌:3號鎮道。多娜把車拐進去,感到一種勝利的喜悅。在她記憶中,坎伯的修車庫離這個木標牌只有不到一英里半的路程了。如果品托現在出故障,他們就是走也能很快走到了。
  品拓經過一幢搖搖欲墜的房子,房子旁的汽車道上停著一輛旅行汽車和一輛很舊的鏽跡斑斑的白色大轎車。從後視鏡中,多娜注意到公路靠近房子的一邊長著金銀花,它們遮天蔽日,真正地長瘋了。
  經過這幢住宅後,路左出現一塊開闊地。這以後品托開始爬一個長而陡的斜坡。
  半道上,車又開始發作了,這一次發作比以往都厲害。
  “我們能上去嗎,媽咪?”
  “能。”她堅決地說。
  品托的速度指標從四十落到三十。
  她把變速器選擇杆拉向低速檔,她模糊地覺得,這可能有助於壓縮。
  然而品托車只是跳得更厲害,一連串的回火呼嘯著穿過排氣管,嚇得泰德哭了起來。速度在繼續下降,但她已經可以看見坎伯家的住宅和他用作車庫的大紅穀倉了。
  把汽車的加速器踩到底曾解決過問題。她又試了一次,有一刻,發動機平穩下來了,速度計指標已經從十五爬到二十。然後它又開始搖動、震顫了起來。多娜試著再一次把油門踩到底,但這一次沒有穩下來,發動機開始停轉。
  儀錶板上的AMP燈開始呆頭呆腦地閃起來,標誌著品托車就要停下來了。
  但這並不重要,因為車已經開過了歡伯家的郵箱,他們到了。郵箱蓋上掛著一個郵包,他們經過時,她可以清楚地看見回信位址:JC惠特尼公司。
  這條資訊徑直進入她意識的深處,她的注意力立即被集中到把車開進汽車道。
  讓它停在那兒,她想,他只好先修好它,否則他既進不去,也出不來。
  汽車道偏開住宅一點,如果它像特倫頓家的汽車道那樣是上坡路的話,她可能也就開不進去了,但經過一小段上升後,坎伯家的汽車道變得完全水準,甚至略微有點下坡,直通向那個改裝後的穀倉。
  多娜把車速調向空檔,然後讓品托車靠自身的慣性向大穀倉門滑過去。她的腳剛離開加速器踏板踩向刹車,發動機又開始抽動……但這一次相當微弱。AMP燈像心跳般緩慢地脈動著,最後亮起來,車停了。
  泰德看著多娜。
  她對他咧了咧嘴。“泰德,老夥計,”她說,“我們到了。”
  “是的。”他說,“但屋裏有人嗎?”
  有一輛深綠色的小貨車停在穀倉分。這是坎伯家的卡車,肯定是,沒有其他人在等著修車,而且她已經記起了這輛車。穀倉裏的燈關著,她把脖子從左邊伸出去,看到住宅的燈也關著。而且郵箱上掛著包裹。
  回信地址是J.C.惠特尼公司。她知道那是什麼,她哥哥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時,曾賣過汽車零件、附件和訂做設備,他們就是靠郵寄收到產品目錄的。JC惠特尼公司給喬寄包裹是世界上再自然不過的事。但如果他在那兒,他應該已經取走郵件了。
  屋裏沒人,她灰心喪氣地想。她對維克感到一陣厭煩和惱火。他總在家,他顯然在,如果能生根他就會在車庫裏生根,他當然會,除非我需要他。
  “好了,不管怎麼樣,我們進去看看。”她說著,打開了車門。
  “我解不開安全帶的扣子,”泰德說,他徒然地抓扯著皮扣帶的釋放裝置。“好了,會抓出血來的,泰德,我繞過去把你放出來。”
  她出去砰地關上門,向車前走了兩步,想繞過發動機罩到乘客門一側把泰德從安全帶裏解出來。如果坎伯在那兒,這就給了他一個機會,可以看看客人是誰。她不想一聲招呼不打就把頭向他的車庫裏伸進去。也許這有點愚蠢,但自從她在廚房裏和斯蒂夫·坎普發生了醜陋、可怕的那一幕後,她比她十六歲,也就是父母放她出去約會的那年以後的任何時候都清楚,一個沒有保護的女人意味著什麼。
  寂靜衝擊著她,她感到躁熱和死一般的寂靜,這讓她幾乎失去勇氣。
  聲音,當然有,雖然在羅克堡呆了這麼幾年,她最多只能說她的耳朵已經慢慢從“城市耳朵”適應為“小鎮耳朵”,但絲毫不意味著“鄉村耳朵”,……這裏是真正的鄉村。
  她開始聽見烏的歌聲,還有烏鴉刺耳的音樂,他們剛爬上來時經過的山坡旁有一片長長的草場,這種“音樂”就從那片草場的某處傳來。
  輕風在歎息,汽車道邊的橡樹在她腳邊形成移動著的斑影圖案。
  但她聽不見一聲汽車發動機的聲音,甚至也聽不見遠處拖拉機或乾草壓捆機的一聲嗝聲。城市耳朵和小鎮耳朵更緊緊地調向人造的聲音:那些大自然產生的聲響則從這張被選擇感知收緊的同外滑落了下去。聽不見一點自己熟悉的聲音讓她感到。已神不安。
  如果他在穀倉裏幹活,我應該已經聽見了,多娜想。但她小鎮耳朵接受到的僅有的聲音,是她自己踩在汽車道的碎礫石上時發出的吱吱嘎嘎的腳步聲和一種很低的嗡嗡聲——她沒有下意識去想,她的腦子只把它當作從路邊一根電線杆上的電源變壓器發出的聲音。
  她到了發動機罩前面,正想從品托車前穿過去,就在這時,她聽見一種新的聲音,一聲低低的、重濁的嗥叫。
  她停下腳步,迅速抬起頭,試圖確定聲音的來源。
  有一刻她確定不了,她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不是因為聲音本身,而是因為它好像沒有任何方向性,它不是來自任何地方,它又來自所有方向。
  這時她身體內部的雷達——也許是她求生的裝備——開始轉向每一個方向。然後她知道了,嗥叫是從車庫裏發出來的。
  “媽咪?”泰德拉著安全帶,最大限度地把他的頭從窗口遠遠伸出來,“我解不開這該死的老——”
  “噓!”
  (嗥叫。)
  她探著腳地向後退了一步,右手輕輕搭在品托的發動機罩上,她絆網上的神經像燈絲一樣細。她並沒有恐慌,只是高度地警覺:它以前不嗥叫。
  庫喬從喬·坎伯的車庫裏出來了。
  多娜目不轉睛地看著它,呼吸並不覺得痛苦,但它已經完全在喉嚨口停住了。
  這是同一只狗,這是庫喬,但是——
  但是,噢,我的——
  (噢,我的上帝!)
  狗的那雙眼睛盯著她,它們發紅,充滿粘液,正向下漏著什麼粘乎乎的東西,是粘乎乎的眼淚。它的黃褐色皮毛上纏結著淤泥和——
  血,它是——
  (它是它是血上帝上帝!)
  她好像動不了了。
  沒有呼吸,肺中只有死一般低平的波動。她曾聽說過人受驚時會癱瘓,但從來沒有意識到它會這樣全面地發生。她的大腦和她的腳之間沒有任何聯繫,沿著她脊椎骨向下的那根扭曲的灰色細絲已經關掉了信號。她的手只是手脫前部沒有感覺的愚蠢的肉塊,她的尿流出來,而除了模糊地感覺遠處有一種溫暖,她一無所知。
  狗卻好像知道,它可怕的、沒有任何思想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多娜·特倫頓大大的藍眼睛,它慢慢地向前踱著步,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它現在站在車庫的地板上……它現在在二十五英尺外輾碎了的礫石上。有一種低沉的嗚嗚的聲音,那是威嚇,又像是稍給人以安慰,泡沫從庫喬的鼻吻上滴下來……然而她動不了,一點都動不了。
  這時泰德看見了拘;辨認出在它毛皮上形成紋理的是血,他尖葉了起平——一種高而尖厲的聲音讓庫喬的眼睛動起來,大慨就是這聲音讓多娜得以解脫。
  她做了一個蹣跚的老酒鬼似的大回轉,小腿砰地撞在品托車的擋泥板上,一種鋼鑽似的疼痛向她的臀部直沖上去,她繞著發動機罩向回跑。
  庫喬的嗥叫驟然變成一種能震碎一切的激怒的咆哮,它向她撲了過來。
  她的腳踩進松松的礫石中,幾乎要從她身體上滑出去,她的手臂重重地撞在發動機罩上,這才讓自己沒散了架。撞著的是滑稽骨,她發出一聲尖銳的痛苦的叫聲
  汽車門緊緊地關著,這是她自己從車裏出來時無意識間關上的,門把手上的鍍鉻按鈕突然眩目地明亮起來,把陽光像箭一樣射進她的眼裏。
  我永遠不能打開那個門進去關上它了。她的心中產生了一種可能就要死去的想法,這讓她倍感窒息。
  沒有足夠時間,沒有辦法。
  她一把抓開門。她可以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喉嚨裏進進出出的啜泣般的聲音。泰德又尖叫了,那是一種尖銳、斷裂的聲音。
  她坐下,幾乎是墜落在駕駛員座上。她掃了一眼撲過來的庫喬,它正繃直後腿向她跳過來,要把幾乎兩百鎊的重量都撞向她的大腿。
  她用兩隻手猛地把品拓的門拉上,右臂靠上方向盤,用肩撳響了喇叭。關得正及時,刹那之後她車門上傳來一個沉重,堅實的聲音,好像有人掄著一大塊木頭狠狠地砸向了汽車。狗暴怒的咆哮突然停住了,一片寂靜。
  把它自己敲出去了,她歇斯底里地想,感謝上帝。
  過了一會兒,庫喬滿是泡沫的扭曲的臉在她窗外彈了出來,只有幾英寸遠,好像恐怖電影裏的惡魔為讓觀眾毛骨悚然至極,徑直從電影螢幕上撲了下來。
  她可以看見它粗大的牙,她又一夥有了可怕的幾乎要暈過去的感覺,這只狗正看著她,不是看著一個不巧和年幼的兒子一起掉進汽車陷餅裏的女人,而是看著多娜·特倫頓,好像它一直只是在徘徊,在等待,等她出現。
  庫喬又開始叫了,即使在汽車堅硬厚實的安全玻璃後,這吼聲也不可置信地高。
  她突然明白,如果不是她停車時習慣性地搖起窗玻璃(那是她父親堅持要她養成的習慣:停車,搖起窗玻璃,踩刹,鎖車),大概她的喉嚨已經開了,血已經濺上了方向盤、儀錶板、防風玻璃,甚至是泰德的身上了。
  她做這樣一個動作的時候相當機械,她當時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她尖叫起來。
  狗可怕的面孔從視野中落了下去。
  她想起了泰德,回頭看過去。她看見他時,一種新的恐懼像一根滾燙的針向她紮過來——他沒有暈過去,但已經半失去意識,完全癱倒在座位上,他眼睛瞪著,沒有了眼神,臉是白色的,嘴角發青。
  “泰德!”她迅速用手指按在了他的鼻下,在她幹啞的嘶叫吉中,他遲鈍地眨了眨眼。“媽咪,”他有點口齒人清了,“我衣櫥裏的惡魔怎麼出來了?是夢嗎?我是在打吃嗎?”
  “會好的。”然而實際上泰德提到農櫥裏的惡魔時。她已經禁不住在打冷顫了,“會——”
  她從品托車前罩上看見狗的尾巴和寬闊的背部正向汽車泰德的一側移動過去。
  泰德一側的窗沒有關。
  她瘋了一般屈身越過泰德的腿撲向窗玻璃的搖柄,她喘著粗氣,使盡全身的力氣要把它搖上去,她感覺到泰德在下面痛苦地輾轉著,在她劇烈的搖動下,搖柄上出現了裂痕。
  她搖上四分之三的時候,庫喬撲了過來。
  它的鼻吻沖進正在合攏的視窗,上升的窗玻璃又把它撞向汽車的頂板。庫喬暴烈地嗥叫起來,吼聲在品拓狹小的空間裏振盪著。
  泰德又尖叫了,他用胳膊裹著頭,伸出前臂交叉在眼前,慌不擇路地一頭紮向多娜的懷裏。他撞著了多娜的手,讓窗玻璃又下降了一點。
  “媽媽!媽媽!讓它停下來!讓它離開!”
  一種熱乎乎的東西流過她的手背,她驚恐萬分地發現,這種東西是從狗口中流出的粘液和血的混合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窗子終於又上去了四分之—……庫喬退卻了。
  她只看了一眼聖·伯奈特狗的面孔,那是一張扭曲、瘋狂的面孔,是一隻友善的聖·伯奈特狗的面孔的瘋了的漫畫像。這以後立四腳落地,下去了,她看見的又只是它的背部。
  現在搖柄轉起來容易多了。她關上窗,在牛仔褲上擦著手背,大口地端起了氣。
  (噢!上帝,噢!聖母瑪麗亞!)
  泰德又陷入了那種半迷半醒的狀態。這一次她的手指在他臉上的疾點沒有引起任何反應。
  他這樣下去會得不知道什麼樣的綜合症,噢!上帝是的,噢!我甜甜的泰德,我怎麼就沒把你留在戴比那兒?
  她抓住他的肩,開始輕輕地前後搖他。
  “我在打盹嗎?”他又問。
  “不。”她說。他在呻吟——一種低低的、痛苦的聲音撕著他的心,“不,已經好了。泰德?沒事了,那條狗進不來,窗都緊緊地關著,它進不來,它碰不著我們了。”
  不知是因為搖動,還是她的話,泰德緩了過來,他的眼睛微微睜開,“那我們回家吧,媽咪。我不想呆在這兒。”
  “好的,好的,我們就——”
  庫喬如同一枚劇烈燃燒的黃褐色飛彈,跳上發動機罩,咆哼著撲向防風玻璃。泰德又發出了一聲尖叫,眼睛鼓了出來,兩隻小手深深地抓進面頰,那兒立即出現了幾道紅印。
  “它碰不到我們!”多娜對他大喊,“你聽見沒有?它進不來,泰德!”
  庫喬沉悶地撞在防風玻璃上,又撞了回去,在發動機罩上抓扒著要保持平衡,漆上出現了幾道印痕。然後它又來了。
  “我想回家!”泰德尖嚷著。
  “抱緊我,泰德,不要擔心。”
  多麼愚蠢……但她還能說什麼?
  庫喬又撞向防風玻璃時,泰德把頭理向她的胸口。玻璃上已經塗滿了骯髒的泡沫,庫喬想咬開一條路沖進來,它骯髒、混濁的眼睛盯著她的眼睛。我要把你撕成碎片,它們在說,你,還有你的兒子。只要我找到進這個罐頭的路,我就會生吃了你們;我要在你們尖叫的時候一口一口地吃你們身上的肉。
  狂犬病,她想,這狗得了狂犬病。
  她心中的恐懼不斷在增加,目光不由自主越過發動機罩上的狗看向停在穀倉旁的坎伯的卡車。這條狗是不是已經吃了他?
  她按動喇叭鈕,品托轟鳴起來,狗在前面滑動著打了一個趔趄,幾乎要摔倒。“不太喜歡這樣,是不是?”她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刺痛了你的耳朵,是不是?”她又狠狠地按了下去。
  庫喬掉了下去。
  “媽咪,回家吧。”
  她轉動了點火裝置上的鑰匙。
  馬達哐,哐,哐……但品托沒有啟動。她把鑰匙轉了回來。
  “寶貝,我們一時走不了,這車——”
  “要走!要走!現在!就要現在走!”
  她的頭像遭到了重擊,劇痛隨著她的心跳一陣一陣地襲來。
  “泰德,聽我說,車不想啟動,還是那個針閥,我們需要等發動機冷下來,那時它就會好,我們就可以走了。”
  我們只要從汽車道裏開出去,開到下坡的地方。那時我們就可以滑下去,只要我不半途嚇得踩了刹車,就算發動機停了,也可以一直滑到楓糖路上去……或……
  她想起山腳下的那幢住宅,那幢整個東側爬滿了金銀花的宅子。那裏有人。
  她看見有車。
  人!
  她又開始按喇叭。三短聲,三長聲,三短聲……她從少女童子軍記得的惟一的電碼。他們會聽見。即使他們不懂,也應該上來看看究竟誰在喬·坎伯家前大鬧——為什麼?
  狗在哪兒?她看不見它了。但這並不重要。它進不來,救援很快就會到了。
  “都會變好的。”她對泰德說,“等等看。”
  鏡眼工作室在坎市里奇一幢骯髒的磚結構建築物裏。辦公室在四樓,一個包括兩個工作室的套間在三樓,六樓還有一個空調條件不太好的攝影間,剛能容納下放成四排的十六張座位。
  那個星期一晚上早些時候,維克·特倫頓和羅格!布瑞克斯通坐在攝影間的第三排座位上,已經脫下了外套和領帶。他們已把夏普谷製品教授的每段螢幕錄影都看了五遍。總共有整二十段,其中三段是臭名昭著的紅漿果活力穀場景。
  最後六個場景是半小時前放完的,放映師向他們道了聲晚安後離開了,他晚上還要去奧爾森·威爾斯電影院放電影。十五分鐘後鏡眼的總裁羅布·馬丁也陰沉著臉向他們道晚安,接著又說,只要他們需要他,明天和星期三的全天他的門都向他們大開著。他回避了他們三個腦子裏都清楚的一句話:只要你能想出什麼值得談的東西,門總是開著的。
  羅布有足夠的理由面色陰沉。他是一個越戰老兵,在春節攻勢中失去了一條腿。
  1970年末,他在煙親的大力幫助下用殘疾金建起了鏡眼工作室,這以後工作室一直在艱難地掙扎沉浮著,波士頓的大工作室總能從資金雄厚的各大媒體攬到報酬豐厚的業務,而鏡眼則靠搶點他們剩下的麵包屑苟活。維克和羅格之所以和羅布打交道,是因為他讓他們想起自己——通過艱難的奮鬥找到一點立足之地,到了某個虛幻的角落,轉了過去,眼前又是新的漫漫長途。當然,波士頓有一點不錯,就是來往比紐約方便。
  過去的十六個月裏,鏡眼起飛了。
  羅布利用他的工作室在做夏普場景這一點開始招攬到大量業務,事業第一次興旺了起來。五月,就在夏普穀製品遭殃之前,他給維克和羅格寄了一張明信片,畫面是一輛正在開出的波士頓無軌電車,車尾有四個可愛的淑女,彎著腰露出被設計師牛仔褲包著的臀部。明信片的背面寫著:鏡眼簽約微波士頓汽車的後盾,他們現在成了靶子,大筆賺錢。很有意思。但他們現在已經不會這麼喧鬧了。自從活力穀慘敗後,已經有兩個客戶取消了和鏡眼的會面,如果伍爾克斯廣告失去了夏普帳單,羅布除了失去夏普的帳單外,還會失去許多其他客戶。這讓他感到惱火和恐慌……這種感情維克完全理解。
  有五分鐘他們一言不發地坐在那兒,只是悶頭抽著煙,最後羅格用一種很低的聲音說:“我只想吐,維克,看見那個傢伙坐在桌子後面看著我,好像嘴裏有一塊化不掉的黃油,他咬了一大口那種帶著粘乎乎的染料的穀製品,說什麼‘不,這兒沒什麼不對’,我的胃裏面就直噁心。真高興放映師走了,我要是再看一遍,就會吐得一腿都是。”
  他在放在椅子扶手上的一個煙灰缸裏把煙掐滅了。他看上去確實病了,他的臉有點發黃,讓維克一點都不喜歡。這就是戰鬥疲勞?但給人的感覺就像嚇得連個屁都不敢放地縮進了耗子洞後,在黑暗中又看到有什麼東西等在那兒,要一口把你吞下去。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羅格說,他又拿了一支煙,“我已經看到了一些東西,你知道嗎?一些東西。我無法相信它就像看上去那樣糟。但這些場景的累積效應……就像看吉米·卡特說的,‘我從來不向你撒謊。”’他猛吸了一口煙,又把它塞進了煙灰缸,“不能怪喬治·卡林、斯蒂夫·馬丁,還有‘週六現場之夜’能這麼招搖,那個傢伙看起來完全一副假聖人的樣子……”他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我有一個主意。”維克平靜地說。
  “對了,你在飛機上說過什麼。”羅格看著他,但他並沒有抱多大希望,“有什麼主意,我聽聽。”
  “我想,教授必須再做一個場景。”維克說,“我們必須說服夏普老先生這麼做,不是叫。孩’,而是老先生。”
  “老教授這次該賣什麼?”羅格問,他解開了襯衫上的又一個扣子,“耗子藥還是橙染料?”
  “別這樣,羅格,沒有人中毒。”
  “有倒好了。”羅格笑了,但是他笑得很難聽,“有時,我很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廣告究竟是什麼。它是拎著尾巴牽一條狼。好,我們鬆手,它就會轉過身來把我們整個吃掉。”
  “羅格——”
  “我們生活在這樣一個國家,某個消費者團體稱了一下麥當勞半磅蛋糕,發現它比半磅少一丁丁點,報紙頭版立即就會登出來;某個邊邊角角的加州小雜誌發了一條報導,說尾部的碰撞會引起品托車油箱爆炸,福特汽車公司鞋子裏的腳就會發抖——”
  “別這麼說,”維克笑了,“我妻子有一輛品拓,已經夠我麻煩的了。”
  “我想說的是,在我看來,讓夏普谷製品教授再做一個場景,就像讓裏查德·尼克森再做一次國情咨文報告,他就完了,維克,他就整個完了!”他停了一下,看向維克,維克正面色凝重地看著他,“你想讓他說什麼?”
  “他很難過。”
  羅格木愣愣地向他眨著眼好一會兒,然後把頭仰過去咯咯笑了,“他很難過,很難過?嗅,親愛的,太妙了,這就是你的好主意?”
  “等一等,羅格,你甚至不給我一個機會,這不像你。”
  “不像,”羅格說,“我想不像,告訴我你是什麼意思,我相信你不是——”
  “認真?我很認真。好了,你學過那些課,所有成功廣告的基礎是什麼?究竟為什麼要費那麼大勁做廣告?”
  “所有成功廣告的基礎是人們希望相信,人們不相信自己。”
  “是這樣。當梅泰格修理工說他是鎮上最孤獨的人,人們希望相信某處境實有那麼一個人,除了聽收音機外不做任何事,偶爾會非常消沉。人們希望相信他們的梅泰格永遠不需要修理。當喬·迪馬吉歐說咖啡先生可以省咖啡,可以省錢,人希望相信他的話。如果——”
  “但這不就是我們翻船的原因嗎?他們希望相信夏普谷製品教授,但他讓他們希望了。就像他們希望相信尼克森,但他
  “尼克森,尼克森,尼克森!”維克吼道,他吃驚自己會這樣盛怒,“你已經被這個對照搞糊塗了,事情砸了後我已經聽見你把這種對照舉了兩百遍了,但它不恰當。”
  羅格看著他,滿臉驚愕。
  “尼克森是個小偷,他知道他是個小偷,但他說他不是個小偷。夏普谷製品教授說紅漿果活力穀沒有什麼不對,實際確實有不對的地方,但他不知道。”維克向前傾過去,一把抓住羅格的胳膊,特別強調地說:“忠誠沒有破壞。他必須這麼說,羅格。他必須站在美國人民面前告訴他們,忠誠沒有破壞。什麼錯了?某個食品染料商錯了。這個錯誤不是由夏普公司造成的。他只有這麼說。最重要的是,他要說發生了錯誤,儘管沒有人受到傷害,但他很難過人們受驚了。”
  羅格點點頭,又聳了聳肩:“是的,我能看出必須這樣做。但無論夏普老先生還是‘小孩’都不會同意,維克,他們只想埋了——”
  “是這樣,是這樣,是這樣!”維克大叫,羅格縮了一下。他跳了起來,開始在攝影間的短走道裏蹬蹬地來回走,“他們當然會,他們是對的,他死了,必須被埋葬,夏普谷製品教授必須被埋葬,活力穀已經被埋葬了。但我們要讓人們看到的是這不是一個半夜的埋葬,這就是關鍵所在!他們衝動得要像個黑手黨的打手那樣向地撲過去……或像一個驚恐萬狀的親屬在埋一個霍亂病人。”
  他靠向羅格,這麼近,他們的鼻子都快碰著了。
  “我們要做的就是讓他們知道除非夏普谷製品教授在大白天入土,否則他在下面會死不瞑目。我要讓全美國的人都出席他的葬禮。”
  “你瘋——”羅格脫口而出……又要然閉上了嘴。
  很長時間後,維克看見合夥人眼睛裏那種驚恐、茫然的神情消失了,它們突然變得犀利、敏銳,眼中的驚恐換成了一種閃爍著一絲瘋狂的神情。羅格開始咧著嘴笑了。
  看見這種笑,維克寬心了,他甚至忘了多娜,忘了他收到坎普的條子後家中所發生的一切。工作完全佔據了他,直到後來他才會驚異地想起,自己在那種純淨、奇妙。魔幻般的感覺下完全沉浸在自己擅長的工作裏有多麼長的時間。
  “表面上,我們只是讓他重複事情發生後夏普公司說過的那些話。”維克接著說,“但教授親口說出那些話的時候——”
  “兜了一圈,又回來了。”羅格喃喃地說,他又點了一支煙。
  “當然,對極了,我們把它作為紅漿果活力穀鬧劇的最後一幕,把球投給老先生,徹底講清楚,把它遠遠地拋在我們後面——”
  “吃點苦藥,當然,這對那個老東西會有吸引力,公開懺悔……打自己幾鞭子……”
  “他就不至於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進場,然後在爛泥坑裏摔了個嘴啃泥,最後在眾人的哄笑中灰溜溜地離開;他出場時就可以像道格拉斯·麥克亞瑟那樣,說老戰士永遠不會死,他們只是逐漸消失了。這只是事情的表面,但在下面,我們期待的是一種口氣……一種感覺……”他的思想已經越過邊界進入羅格思想的領地,只要他能描繪出他要說的東西的輪廓,羅格就能領會它。
  “麥克亞瑟。”羅格的聲音低低的,“就是這樣,不是嗎?口氣是辭別,感覺是遺憾。給人們的感受是他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但已經太遲了。可以——”
  “什麼?”
  “黃金時間。”羅格說。
  “嗯?”
  “那些場景,我們可以在黃金時間放它們,黃金時間的那些場景是給成人看的,不是給小孩看的,怎麼樣?”
  “好,好。
  “只要我們把這些混帳東西做出來。”
  維克咧著嘴笑了,“我們會做出來的。”他用了一句羅格形容好廣告詞時用的話,“它是一輛坦克,只要我們想,就可以開著它把他們徹底壓垮。只要我們去克利夫蘭前把一些事情具體落實了……”
  他們坐在那個小攝影間又商量了一個小時。回到旅館時,天已經全黑,他們兩個也已經汗流泱背,筋疲力竭了。